轉/對話藥娘雨曦:原諒我成為不了討喜的人| 圍爐· CityU

來源:圍爐· CityU

文| Marks

圖| 來自網絡

審核| 橙慕濤

微信編輯| Bullet

matters編輯| 蔡佳月

圍爐(ID:weilu_flame)

藥娘,指通過服用或註射藥物(包括但不限於雌性激素、抗雄性激素)等手段,使其生理狀態(主要為體貌特徵)接近女性的男性或雙性別者,通常屬於跨性別群體,即LGBT中的T(Transgender)。藥娘對於自己的性別認同與生物解剖學上的性別不一致,並且常內心痛苦,想要改變生物學上的性別以及心理治療對性別認同障礙的干預。但想要使患者的性別認同與生物性別一致的方法早已被證實無效,因此性別認同障礙的患者往往會選擇荷爾蒙治療甚至手術來使自己的生物性別與性別認同趨向一致。

我與雨曦自幼相識,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目睹了她的成長,相識多年卻很少傾聽她內心的聲音,這次與雨曦的對話讓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她,了解她背後的群體。

  • 雨曦: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被擊穿了。

H = 黃子安

Y = 雨曦

H | 在我印象裡你小時候表現出來的都是一種很強勢的男性姿態,為什麼現在卻成為了藥娘中的一員?這個跨度好像非常大,你又是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有性別認知障礙的?

Y |很小的時候其實大家都一樣,在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首先想著去玩。那時候網絡也沒有現在發達,接觸的信息很少,接觸信息的渠道就是周圍的人,接受著他們給自己灌輸的一些固定觀念,那段時間玩樂和學習幾乎佔滿了整個生活,也不像現在沒事還會胡思亂想啥的。所以基本上小學和小學以前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我們真正的生活,那時候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就靠著那些固有觀念過日子, 比如父母老師告訴你一個男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然後我就會按照他們說的那種標準去做,當時男孩子好像都會排擠那些有點娘的同學,所以就算很小就有想成為女孩子的心態,我也會強迫自己當一個“標準”下的男孩子。初中進入青春期之後就開始轉變了,那時候我會去想我到底要的是什麼,到底要變成什麼樣的人,本來我也不知道有藥娘這個圈子的,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很想變成女生,之後我去網上搜變性手術,機緣巧合下在變性手術詞條下發現了這個圈子,發現竟然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也有這種想法,那時候就感覺很受到安慰,於是我就在這個圈子裡了解了很久也認識了很多人。

H | 你能講講這個圈子是什麼樣的麼?和平常的社交圈有沒有很大的區別?

Y |唉,其實這個圈子很亂,什麼樣的人都有,因為這個圈子裡的人大多都有性別認知障礙。而且是被主流社會排擠的,大家的心理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甚至更嚴重的是他們很多患有抑鬱症,如果把其他正常的交友圈比作我們現在看到的主流社會的話,我們這個圈子更像是電影和文學裡描述的那種魚龍混雜的貧民窟和灰色地帶。這個圈子裡不僅有藥娘,藥商,還有很多人是純粹為了滿足自己喜好,而這類人就有點類似字母圈裡那種成功人士,現實中的物質已經沒法滿足自己,就想找點精神上的樂趣。很多藥娘如果實在走投無路,或者想賺點錢就會找上他們,這種情況也是實屬無奈吧,畢竟大家都得生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韓國電影《燃燒》,這種人和電影裡那個富二代挺像的,那個富二代生活找不到追求之後就會找流浪女孩,把她們殺掉取樂,這些人富足以後就會想找一些奇怪的樂子。總體來說其實還好,這個圈子有點像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只不過是一個有點異化的社會,畢竟圈子裡情況都比較特殊。大家平時聊聊日常,抱怨抱怨瑣事的時候就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但是一旦出現矛盾的時候大家表現得都比較偏激。不過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希望,只要最後能當個普通人就好了。

電影《燃燒》

H | 你們這個圈裡會不會有些人當藥娘並不是因為天生有性別認知障礙?現在的二次元文化,腐文化,偶像的女性化會不會對別人成為藥娘有一種誘導的傾向?

Y | 很多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並不是天生的,後天因素當然也會對人產生影響,你說的這些對一些小孩來說其實是有一定的影響的,而且好像現在還有人在教唆一些小孩進入藥娘圈,給他們洗腦說當一個藥娘其實是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能按照自己內心想幹嘛就乾嘛,這在我看來是非常不可理喻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因為非先天性因素進入藥娘這個圈子的其實很少,這一小部分大多是從小缺愛或者受過男性虐待的,在性別認同形成期因為恐懼而造成心理扭曲,然後接受了上面說的這種誘導,開始吃藥,吃藥之後一般就收不回來了。藥物會有一定成癮性而且吃藥對一個人心智,行為會產生很大的影響,會對變性變得異常熱衷,然後每天抑鬱焦慮。更小部分人在小時候有一點變性的傾向,被父母發現然後被送入類似豫章書院的機構裡,在那裡遭受虐待後他們產生了一種對抗逆反的心理,於是開始叛逆地服用藥物變成藥娘,現在大家還是應該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再決定要不要進入藥娘圈,我非常反對那些沒有深思熟慮就進入這個圈的孩子,作為圈里人,看到越少人進圈我越開心。

H | 國內近幾年網絡上對藥娘這類敏感詞的監管力度加大了,知乎豆瓣和貼吧上相關問題都被封禁,在現實中比如醫院,是不是也像網上這樣?

Y | 近幾年網上確實查的很嚴,我們有點像游擊隊那樣,隔一段時間改個群名為了規避審查,這種審查讓原本生存空間就很小的我們,更有種夾縫生存的感覺了。圈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設想:吃藥吃激素再等到適當時候做變性手術,很多人沒錢去泰國做手術或者實在等不及了會選擇在家裡先提前打好120,然後自己動手割掉自己產生雄性激素的器官,放馬桶裡沖掉,如果不沖掉可能醫院還會幫你接回去。有錢的會在泰國做一整套手術。因為國內允許做變性手術的醫院基本沒有,即使有,許可手術的流程也很複雜,需要提供精神證明還有父母的同意書,這對很多不被父母理解的藥娘來說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真的是越來越難了。

H | 你們能不能選擇不割掉生殖器而僅僅以一種女性的姿態生活呢?

Y | 現在對我個人而言可以接受,但是如果幾年前,我是不能接受的,我們對於跨性別的嚮往程度是其他人沒有辦法想像的,很多人和幾年前的我一樣,他們會採取我之前說的那種極端手段。我想開了,覺得有錢的話可以去做變性手術,沒錢就算了,反正活多久都不知道,開心點能活著就行,沒有必要太在意那種。或許我可以換一種方式活著,活得有特色一點,就感覺挺對不起我爸媽的,我以後沒有辦法按照他們的意願好好生活了。但很多人一直都沒法接受這種形式,這些人會對自己男性的身體極度排斥,看到自己的男性體徵會感到噁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這種身體,這種情況下對她們來說僅僅用一種女性的姿態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們想要的是自身從內而外都變成女性,很多藥娘會女裝,而女裝只是能給她們帶來一些心理的安慰,但是如果只是穿女裝,這根本沒有辦法完全滿足她們的心理需求,她們更多想要以一個完全是女性的身份活下去。很多時候都看個人選擇和心理接受程度,我覺得這裡面沒有對錯之分。

紀錄片《同行》

H | 你前段時間也被抑鬱症困擾,讓你患上抑鬱症的有什麼誘因麼,患上抑鬱症之後又是怎麼走出來的?

Y |我們這個圈子里大多數人都得過抑鬱症,說來說去大家得抑鬱症的原因其實都差不多,家人朋友不理解啊,不被別人接受啊,網上別人噴我們啊,不過最可怕的還是自己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有點像《蠅王》裡寫的一樣,人勢浩大那一方會壓倒較弱的那方,只不過現在我們是處於弱勢的群體。好多人都說好好當個男人生兒育女不好麼,做藥娘丟了男人的臉,但是就算我們心理上想這樣生理上還是會排斥的,面對這種鋪天蓋地的指責,反對,謾罵,在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會進行反抗,但是當一直看到這些信息時,就是當輿論大到了一定程度,我就沒有了一點點反抗的勇氣,我會首先質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就像上課老師提出一道問題,你選了B但是你看見大多數人都選了A你不會先想著反駁他們而是會看看是不是自己做錯了。陷入這種自我懷疑之後,就會特別的絕望,每天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感覺誰都不能相信。抑鬱症那段時間好多人都跟我說你要開心啊,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我反而覺得他們虛偽,煩得很。腦子一直很亂,晚上睡不著還有時候可能情緒突然崩潰然後大哭,哭著哭著腦子會閃過一系列自殺的方式,然後就非常想做這些事情,情緒崩潰真的只在一瞬間,上一秒和別人聊的還很開心,但是下一秒就突然繃不住了,哭的要死要活的。感覺非常失落沒有盼頭,感覺這個世界好像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沒有溫暖,沒有希望,想著就這樣死了下輩子投胎做個女孩子就好了。還有每天吃的那個治療抑鬱症的藥,讓腦子靈敏度減慢,讓大腦犯困來抑制你不亂想不抑鬱,基本就是個減智商的藥。你也知道我前幾年看了好多心理醫生,其實大多也沒有用,最後還是靠自己想通了走出來的。大多數心理醫生就讓我和他聊聊,跟他講講我自己的故事,聽完之後就給我來個總結,說一些很沒用的話,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不過有一位不同,他不只是聽,他也會給出反饋。我稍微講一點他就能了解到很多,然後開導我,不過那個醫生太貴了。50分鐘要1500塊,每次去還得預約。得了抑鬱症真的會給家裡帶來很多負擔,看心理醫生很貴,找好的心理醫生更難,全國各地奔波也很累,這種情況下看著父母擔心疲憊的狀態,有時候想著就這麼死掉也挺好的。回頭看看當時那種狀態還是挺可笑的,現在我覺得活成自己想要的就行了,不用過於關心其他人的看法。

H | 在日常中你會用什麼狀態去生活,用這種狀態生活的時候會不會遇到什麼困難呢?

Y |我現在留著比較長的頭髮,出去的時候打扮都比較偏中性,平時走在街上其實和平常人一樣。只是到了見親戚的時候他們觀念都比較守舊,難免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好像很多長輩不能接受像我這樣的情況,他們觀念依舊停留在那個男生就該本本分分,生兒育女,平時短頭髮很陽剛的時代,我也想過和他們溝通,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我們這種群體其實並沒有很多人了解過,社會上也沒有相關的普及,取而代之的是變本加厲的封鎖和隱瞞。社會風氣變得遇到問題首先不是去解決,而是去掩蓋,這樣的逃避難道是對的麼?我更希望活在一個大家能了解和理解我們的社會, 變成現在這樣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生來如此,想改變並非口頭說說那麼簡單。

H | 你覺得如何區分sex(生物性別)和gender(性別)?或者說這兩者在你看來是否有區別呢?

Y | sex在我理解裡應該是比較固定,是科學規範化的性別,比如生物學裡規定的XX染色體是女生,XY染色體是男生,這是一種沒有辦法依靠外部因素去改變的定義。 而gender會有更大的活動性,我覺得gender是一種後天社會賦予你的性別,會更加尊重你個人的性別認知,不像生物學規定那樣死板。如果說生物學規定的性別是二元的,那麼gender給你的是一種非二元的,它能夠接受更多的性別可能性, 比如性別酷兒這種不屬於男女二元的第三性別,對我來說我雖然生理性別是男性,但是我更希望別人認可我是個女孩子,希望別人看到我的並不是sex而是gender。可能這樣我會感到更大的精神安慰。

注:非二元性別(英語:Non-binary gender)、性別酷兒(英語:genderqueer)和X性別(日語:Xジェンダー)是指一系列不完全是男性或女性的性別認同,這些身份在男性或女性的分類以外。

非二元性別可以歸類在跨性別的傘式術語之下,因為許多非二元性別人士的性別認同與其指定性別不同,可稱為“MtX”或“FtX”。然而,並不是所有的雙性人的性別認同為X性別,或認定自己是跨性別X性別人士。非二元性別可能介於傳統定義上男性和女性表現之間(中性),認同兩者兼具或兩者以上的性別(雙性別、三性別、泛性別),認為自己沒有性別(無性別、去性別),在兩者或以上的性別認同之間流動(流體性別),其他跨性別相關情況、其他無法定義、或自己不去定義…等等。

基本上性別認同與性取向或浪漫取向是分開的,非二元性別就和順性別一樣,有各種性取向。非二元性別與特定的性別表現(例如,雙性性格)沒有關連。非二元性別作為一個整體具有各種各樣的性別表現,而一些人會拒絕所有的性別身份。

H | 你們圈裡性取向普遍又是如何?性取向對你們而言是否會和平常人不同?

Y |很多人也會問我這個問題,可我覺得性取向和性別認同是沒有特別大的關係的,現在也許隨便問一個人的性取向,他很可能回答你的就是這個社會主流默認的那種,男的就該和女的在一起,但如果你追問為什麼,他可能就沒有更精確或者更有邏輯的回答了,我覺得大部分人根本沒有思考過自己愛的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他們從小就被一種約定俗成所框住了,所以他們會被動接受自己愛的其實是另一種性別的人,我自己是個泛性戀,在我眼裡,愛情就是一種很純粹的東西,感覺如果到了,性別根本不會成為障礙,很多人會覺得兩個男性談戀愛是種很噁心的行為,我只想說,他們對愛情的理解可能僅僅停留在表面,他們就依靠自己的腦補畫面而完全否定了一種愛情的存在,而且愛情本身就不是一種物質化的東西,更多地是以一種精神化和理想化的形式存在,感覺更多人把愛情過於物質化了。 就像現在的腐文化,同人,這種作品裡描述的兩個美男子的愛情依然會給人一種美好的感覺,可如果換兩個醜男,很多人就會無法接受。難道顏值已經能夠決定愛情是否可以存在了麼?把物質列入評判愛情的體系裡無可厚非,但是過多物質化愛情反而會讓人忽視了愛情本質。我就在圈裡找到了伴侶,我們一起出去旅行,一起看電影,一起住,我沒有感覺到和世俗上規定的情侶有什麼區別,甚至因為我們比較特殊的身份而擁有的理解讓我們有更深的共鳴。

H | 你未來還會考慮結婚,生兒育女麼?

Y | 大概不會吧,因為吃了好幾年藥,性功能方面早就不大行了,可能已經沒有生育功能了。走上藥娘這條路,基本不可能再往回走了,藥的效果是不可逆的,就算讓我回到過去,我還是會這麼做,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來到世界的機會,為什麼不能為自己活呢?想開以後,我感覺活得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H | 感覺你是比較樂觀的,你是靠著什麼保持這種樂觀呢?有時候自己會不會也陷入悲觀的情緒?

Y | 悲觀肯定是有的,在走出抑鬱症之前,我一直處於一個比較悲觀的狀態,那段日子很黑暗,平時啥都不想做,就看看電視,聽聽音樂,有一次聽到一首歌的瞬間我好像被擊穿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里面的幾句歌詞:原諒我成為不了討喜的人/拿捏不好妝容下筆的淺深/用最最平淡的口吻/讓愛留下齒痕哭笑平分/原諒我拯救不了我的自尊/手無寸鐵的心要抗衡槍盾/我逃避世界的反問/傷口才會重生/不溫不冷。感覺就是我那段時間的寫照,孤單無助,等待救贖,這首歌又更像是我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自我擁抱,深陷泥潭,仍然有一點想自我救贖的念想,我循環了這首歌好幾天,也哭了好幾天,然後覺得可以稍微打開一點自己,後來就不知不覺走出來了。很多心理疾病光靠吃藥和外力介入很難讓你走出來,根本上還是得靠自己,我也希望和我一樣遭受過困苦的人能盡快擁抱自己。

採訪過後,我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籠罩,很壓抑,很傷感,卻又很感動。閉上眼睛開始審視自己,想到了過去自己面對這些弱勢群體時的所作所為,原本的我,面對他們總會有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現在深感懊悔,我突然驚醒,原來他們真正需要的,是理解,是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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